程建国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,今天骑起来感觉轮子都轻快了不少。林淑芬侧坐在后座,一只手轻轻揽着他的腰,风吹起她鬓角新长出来的碎发,有点痒痒的。
街口那家烤鱼店,生意红火,油烟混合着麻辣的香气飘出老远。以前接送孙子路过,林淑芬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,但一想到价钱,再想到儿女那边可能随时需要用钱,那点念想就硬生生给压下去了。
今天,老两口挺直了腰板走进去,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“挑条大的!”程建国把菜单往林淑芬面前一推,“想吃啥配菜随便点!今天咱们也奢侈一回!”
服务员是个小姑娘,看着这对明显不像常下馆子的老夫妻,态度有点敷衍。程建国也不在意,指着菜单上最贵的清江鱼:“就这个,三斤往上的!麻椒、辣椒,都给我足量放!”
等鱼的时候,林淑芬还有点不真实感,低声说:“这一顿,得花不少吧?够给磊子买好几件衣服了……”
“打住!”程建国端起免费的大麦茶喝了一口,“从今天起,没有‘够给琳琳买啥’、‘够给磊子买啥’,只有‘咱俩想吃啥’、‘咱俩需要啥’!”
林淑芬怔了怔,随即笑了,用力点头:“对!咱俩需要!”
烤鱼端上来,热气腾腾,红油滋滋作响,铺满了辣椒和麻椒。老两口吃得额头冒汗,嘴唇发麻,却畅快淋漓。多久没这么专注地、只为满足自己口腹之欲地吃一顿饭了?
结账,一百八。程建国掏钱的手都没抖一下。
走出饭店,阳光正好。林淑芬眯着眼,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忽然拉了拉程建国的袖子:“建国,那边……你看。”
程建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是区里的老年大学报名点。一块简易的黑板支在外面,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招生项目:书法、国画、声乐、太极拳……还有油画。
“油画?”林淑芬眼睛亮了亮,喃喃道,“我年轻那会儿,最喜欢画画了,还想过考美院呢……”后来呢?后来就是工作、家庭、孩子,那点爱好早被柴米油盐埋没了。
程建国看着她眼里久违的光彩,心里一软,随即又是一酸。他揽住妻子的肩膀:“走!看看去!”
报名点里没啥人,就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坐在那儿打瞌睡。听说老两口要报油画班,立刻来了精神。
“叔叔阿姨好眼光!我们这油画班请的是美院的老师,陶冶情操,最适合您二位这个年纪了!一期三个月,每周两节课,材料自备,学费八百。”
“八百?”林淑芬下意识地缩了缩。这够给外孙买多少玩具了?
程建国却已经掏出了钱包:“报!就报这个!”他转头对林淑芬说,“你那手,以前能写会画的,不能就这么废了。以后啊,每周二四下午,你就是林画家,天塌下来也得去上课!”
林淑芬看着他数出八张红票子,递过去,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激动。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收据,却感觉沉甸甸的。
从报名点出来,林淑芬脸上一直带着笑,摸着那张收据,像摸着什么宝贝。
“真报了啊?”
“那还有假?”程建国哼了一声,“以后你画好了,咱就挂满一屋子!气死那俩小兔崽子!”
回到家,还没开门,就听见屋里手机跟催命似的响个不停。
程建国不紧不慢地掏出钥匙开门。果然,座机、他的手机、林淑芬的手机,此起彼伏。屏幕上,“琳琳”和“磊子”的名字交替闪烁。
老两口对视一眼,都没急着接。
程建国先去给自己倒了杯茶,林淑芬则把油画班的收据小心翼翼地放进卧室的抽屉里。
等电话铃声暂告一段落,程建国才拿起座机,回拨给了程琳。
几乎是秒接。
“爸!你们怎么回事啊?!”程琳的声音又急又气,带着哭腔,“打那么多电话不接!妈呢?她为什么不接电话?你们知不知道我今天在新房等了多久?灰尘那么大,我一个人怎么弄啊!”
程建国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了点,等女儿连珠炮似的发泄完,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哦,我跟你妈今天出门了,没带手机。”
“出门?你们能有什么事出门?”程琳语气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,“妈是不是生我气了?我就昨天说了她两句,她至于吗?爸,你赶紧和妈过来帮我弄弄,我这边真的忙不过来……”
“我们真没空。”程建国打断她,语气没什么起伏,“你妈报了老年大学的油画班,下周就开课了,得做准备。打扫卫生的事,我不是说了吗,你找个钟点工。”
“油画班?!”程琳的声音猛地拔高,充满了难以置信,“妈去学画画?她学那个干嘛?有什么用?浪费钱!有那时间那钱,不如……”
“不如什么?”程建国的声音沉了下来,“不如去给你当免费保洁?程琳,你妈她是个大活人,有自己的喜好。她想学什么,是她的自由。钱是我们自己的,怎么花,也是我们的自由。”
“爸!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!”程琳带着哭音喊道,“你们是不是不爱我了?不心疼我了?”
又是这一套。前世,只要他们稍有不如儿女意,这“不爱我了”的大帽子就扣下来,百试百灵。
可这次,程建国只是觉得有点累,还有点可笑。
他叹了口气,语气却异常坚定:“琳琳,爱不是无条件的牺牲和服从。你长大了,有自己的家。我跟你妈,也该有我们自己的生活了。打扫的事,自己解决吧。”
说完,他再次挂了电话,顺手把座机线给拔了。
世界清静了。
林淑芬从卧室出来,显然也听到了对话,脸色有些发白,但眼神却异常清亮。“她……她肯定气坏了。”
“气坏了自己消化去。”程建国摆摆手,“咱们得让她早点习惯。”
话音刚落,他的手机又顽强地震动起来。这次是程磊。
程建国按下接听键,开了免提。
“爸!你什么意思啊?!”程磊的声音比他姐还冲,年轻气盛,一点就着,“打欠条?按手印?我是你儿子!跟你要点钱花花怎么了?还游戏本?我不管!我就要!我哥们儿他们都换了!你不给我买,我……我女朋友都要跟我吹了!”
瞧瞧,这理由找的,多理直气壮。
程建国还没说话,林淑芬忽然凑近话筒,声音依旧是那种惯有的温柔,但说出的话却让电话那头的程磊愣住了。
“磊子啊,”林淑芬慢声细语地说,“妈今天去报了老年大学的油画班,学费八百呢。以后每周还得买颜料、画布,都是开销。家里钱不宽裕,你那游戏本,要不……先缓一缓?或者,你自己攒攒钱?”
程磊在那边明显卡壳了,好几秒没声儿,估计cpu都给干烧了。他妈?学画画?花八百?还后续投入?这比他买游戏本还离谱!
“不是……妈!你学那玩意儿有啥用啊?!瞎花钱!我这可是正事!”程磊急了。
“怎么是瞎花钱呢?”林淑芬语气依旧温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妈年轻时候就想学,现在有空了,圆个梦。怎么,就许你们年轻人追求爱好,我们老的就得围着你们转,把钱都贴给你们才叫正事?”
“我……”程磊被噎得说不出话,憋了半天,才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,“你们……你们简直疯了!”
然后,“啪”一声,把电话挂了。
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,老两口再次对视。
突然,程建国先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林淑芬也跟着笑了,开始是抿着嘴,后来干脆笑出了声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多少年了,没这么痛快地跟儿女“杠”过?没这么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花过钱?为自己活过?
“听见没?”程建国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,指着窗外,“这俩小崽子,估计正在那儿跳脚呢!”
林淑芬长长舒了口气,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,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,透进了新鲜的、带着自由味道的空气。
“跳就跳吧,”她拿起桌上那张油画班的宣传单,指尖轻轻拂过“油画”那两个字,眼神温柔而坚定,“以后啊,咱们的日子,咱们自己说了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