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晓梅翻动着母亲留下的木匣,指尖在匣盖上轻轻颤抖。那是个褪了色的檀木匣子,
边角已被岁月磨圆,铜锁上布满暗绿色的锈斑。母亲去世已一周,晓梅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
六十三岁,医生说是因为长期劳累导致的心力衰竭。晓梅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如果自己多回家几次,如果早点带母亲做全面体检,
如果劝她别接那么多缝纫活……可惜没有如果。木匣静静地躺在母亲常年使用的旧缝纫机上。
晓梅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它。里面没有珠宝首饰,没有存折票据,只有一双褪色的粉红色舞鞋,
鞋尖已经磨破,
缎面失去了光泽;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泛黄照片;还有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,
封面上用钢笔写着“李秀兰”三个字,墨迹已有些晕开。晓梅先拿起照片。
最上面那张是母亲年轻时,约莫十七八岁,穿着一身练功服,站在把杆旁,
身姿挺拔得像一株白杨。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青春洋溢的模样。照片里的母亲眼睛明亮,
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,一条腿轻松地举过头顶,双手优雅地托举着脚踝。她继续翻看,
母亲在舞台上旋转,裙摆如花绽放;母亲在毕业典礼上捧着证书;母亲和几个同伴的合影,
背后写着“市歌舞团1978年招考留念”。晓梅愣住了。歌舞团?母亲从未提过。
她翻开笔记本,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剪报,已经黄得几乎碎裂:“本市歌舞团招收学员,
录取名单公布:李秀兰……”日期是1978年6月。那一年,母亲十八岁。
晓梅深吸一口气,开始阅读。“1978年6月15日我考上了!我真的考上市歌舞团了!
今天公布名单时,我的手抖得拿不稳报纸。妈妈却不高兴,她说跳舞不是正经工作,
不如早点进纺织厂。但我不管,这是我的梦想啊。我要成为专业的舞者,
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。”“1978年7月3日训练好辛苦,但每次随着音乐起舞,
我就忘记了一切。老师说我的条件很好,就是起步晚了点。没关系,我可以每天多练两小时。
今天学了新的舞步,脚都磨出水泡了,但值得。
”“1978年9月11日爸爸今天又和妈妈吵架了,因为我的‘不务正业’。
他说跳舞能吃一辈子吗?我不明白,为什么人一定要走大家都走的路?
我想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。”“1978年12月30日明天是新年演出,
我第一次有独舞部分。紧张得睡不着。妈妈终于松口说会来看表演。我要让她明白,
舞蹈不是娱乐,是艺术,是生命。”晓梅一页页翻着,眼泪不知不觉滑落。她从未想过,
那个终日低头踩缝纫机、为菜价涨了一毛钱而唠叨的母亲,曾经有过这样的青春和梦想。
林晓梅带着木匣回到自己城里的公寓。接下来的几个晚上,她彻夜读着母亲的日记。
“1979年3月2日膝盖受伤了。医生说要休息两周,这比杀了我还难受。
团长说今年的全国选拔,我还是有机会的。只要能被选上,就能去北京学习,
甚至可能出国演出。我不敢做这样的梦,但又忍不住要做。
”“1979年5月17日今天发了第一笔演出补贴,我给妈妈买了条丝巾。
她虽然还是唠叨,但系上丝巾时眼里有光。也许她开始理解我了?
”“1979年8月10日全国选拔落选了。团长说我的技术不错,但表现力还不够。
我哭了整整一晚。但今天早上醒来,我还是去了练功房。舞蹈已经融入我的血液,
我无法放弃。”读到这里,晓梅想起母亲常说的话:“人活着就像走路,摔倒了就爬起来,
哭完了就擦干眼泪继续走。”她一直以为那是母亲从某个电视剧里学来的老生常谈,
现在才明白,那是母亲用整个青春换来的领悟。日记在1979年末出现了转折。
“1979年11月3日爸爸病了,需要长期服药。***工资不够支撑全家。
团长说歌舞团明年可能要缩减编制,像我这样的学员很可能被裁掉。怎么办?
舞蹈是我的生命,但家庭是我的责任。”“1979年12月15日纺织厂在招工,
待遇不错。妈妈暗示了好几次。今天我偷偷去看了,那些女工穿着统一的工装,
面无表情地操作着机器。我想象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,心就痛得无法呼吸。
”“1980年1月7日我决定了。明天去办入职手续。把舞鞋收起来了,
它们本该在舞台上发光,而不是在工厂的尘埃中蒙尘。再见,我的舞蹈梦。
”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等笔迹再次出现,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,
失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。“1981年3月4日工厂生活比想象中更枯燥。
每天重复相同的动作,听着机器的轰鸣。工友们都很好,但我和她们没有共同语言。
她们谈论婚姻和孩子,我却还做着关于舞台的梦。
”“1982年9月11日今天在厂里的联欢会上跳了一支舞。久违的感觉,
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活了过来。台下掌声雷动,我却想哭。车间主任说我有天赋,可惜了。
可惜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。”“1983年2月14日经人介绍认识了林建国,
是个老实人,在机械厂工作。妈妈很喜欢他,说这样的人靠得住。我该满足吗?
”“1984年5月20日我们结婚了。没有盛大的婚礼,只是请了几桌亲戚朋友。
在大家的起哄下,我跳了一支舞。建国看呆了,他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画面。也许,
这就是幸福吧。”晓梅抚摸着这页纸,想起父母相处的点滴。父亲确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
但他看母亲的眼神总是充满骄傲。现在她明白了那种骄傲的来源。日记的间隔越来越长,
内容也变成了柴米油盐。“1985年12月8日晓梅出生了。这个小生命比舞台更真实。
我把梦想埋在心里,也许有一天,她会替我实现。”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日记里,
晓梅的心猛地一颤。她继续往下读,发现母亲的字里行间全是对女儿的期盼。
“1987年6月1日带晓梅去公园,她随着街头音乐手舞足蹈,那样子真可爱。
也许她继承了我的天赋?不过建国说别给孩子压力,顺其自然就好。
”“1990年9月1日晓梅上小学了。我接了很多缝纫活,想攒钱给她报舞蹈班。
建国不同意,说学舞蹈没用,不如多花时间在学习上。我们大吵一架。”晓梅记起来了,
小学时确实有过一个短暂的舞蹈班经历。她当时觉得练基本功太疼,没几天就放弃了。
母亲劝过她,但她固执地不肯再去。现在回想起来,母亲那时的失望眼神让她心如刀割。
“1990年10月5日晓梅不肯去舞蹈班了。我本该尊重她的选择,但心里好痛。
这不只是她的兴趣,也是我未竟的梦想啊。我是不是太自私了?
”“1995年7月20日晓梅考上重点初中了,真为她骄傲。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时,
我突然意识到,我的女儿将来会走一条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。这应该是好事,
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?”日记到这里几乎停止了,
的记录也只是关于晓梅的成长点滴:中考、高考、找到工作、在城里买房……直到最后一页,
日期是三个月前。“2023年2月18日医生说我心脏不好,要少干重活。晓梅还不知道,
不想让她担心。今天整理衣柜时,又翻出了那双舞鞋。四十三年前的我,
怎么会想到人生是这样一场旅程呢?偶尔还是会做梦,梦见自己在舞台上旋转,
醒来时枕头是湿的。我不后悔为家庭付出的一切,只是……只是偶尔会想,
如果当年坚持一下,人生会不会不一样?”日记到此结束。晓梅合上笔记本,泪流满面。
那个晚上,她做了一个决定。市文化馆的排练厅里,
镜子前的林晓梅笨拙地模仿着老师的动作。“手臂要柔软,像波浪一样。
”舞蹈老师王薇纠正着她的姿势,“你太僵硬了,放松一点。
”晓梅喘着气放下手臂:“对不起,王老师。我……我没有舞蹈基础。”“没关系,慢慢来。
”王薇微笑着说,“不过我能问问吗,为什么你这个年纪突然想学跳舞?
而且指定要学《春之祭》?那支舞难度很大。”晓梅看着镜中的自己——三十八岁,
长期伏案工作的背有些微驼,眼神疲惫,与日记里那个青春飞扬的母亲判若两人。
“这是我母亲曾经的梦想。”她轻声说,“她叫李秀兰,曾经是市歌舞团的学员。
”王薇愣了一下:“李秀兰?等等,是不是1978年那一期的?”“您认识她?
”“何止认识!”王薇激动地说,“她是我师姐啊!当年我们是一起考入歌舞团的。
她的条件特别好,要不是……唉。”“要不是为了家庭,她不会放弃,对吗?”王薇点点头,
眼神里充满怀念:“秀兰姐是我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个,也是最刻苦的。
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练功房。团长特别看好她,说她是为舞蹈而生的。
”晓梅的喉咙发紧:“能跟我多讲讲她的事吗?”“当然!”王薇拉着晓梅在把杆旁坐下,
“***最擅长的是《春之祭》,那是她的毕业剧目。你知道吗,当时的评审都说,
从没见过哪个学员能把那段舞跳得那么有力量又那么柔美。要不是后来……唉,
她本该有大好前途的。”“那您能教我吗?就教《春之祭》。
”王薇打量着晓梅:“以你的年龄和基础,要跳好这支舞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但为了秀兰姐,
我愿意试试。”接下来的训练近乎残酷。三十八岁的身体不像年轻人那样柔韧,
每一个拉伸都带来剧痛。晓梅的腿抬不高,腰弯不下,转几个圈就头晕目眩。好几次,
她累得瘫倒在地板上,想放弃。但一想到母亲日记中的字句,她又挣扎着站起来。